那怪刀的嗡鸣声好像还在耳朵眼里震，冰碴子似的，刮得人脑仁疼。
破草料棚里，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。
刚才还冻得骂娘、哆嗦成一团的驿卒们，这会儿全僵了。
七八双眼珠子瞪得溜圆，死死盯着顾剑棠手里那玩意儿——那根本说不清是个啥！
长乎乎，带点弯，冒着一种不是金属也不是玉的冷光，刃口上密密麻麻全是些看不真切的暗红色鬼画符，生生灭灭，发出一种让人牙酸的细碎嘶嘶声。
这玩意儿，邪门！
空气比刚才还冻人，那叫吓的。
离顾剑棠最近的王老五，猛地抽口凉气，屁股墩儿首接砸地上了，手指头抖得跟风里的树叶似的指着他，喉咙里“嗬嗬”响，就是憋不出一个屁。
老张头儿脸上那褶子好像一瞬间全冻硬了，加深了。
他混浊的老眼先死盯了一眼那规则刀，又慢慢挪到顾剑棠那煞白却透着一股子狠劲的脸上，嘴皮子哆嗦着，想求点啥，又像是瞅见了啥天大的晦气。
顾剑棠自个儿也懵着呢。
手里的“刀”没分量，又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上。
一股子冰线从刀把子首钻进他手心，顺着手臂筋络往上爬，最后盘在他心窝那儿，跟着他的心蹦跶，跟着他喘气。
这不是他见过的任何家伙事儿。
它是那卷血呼啦的军规，是他差点冻死的那股恨劲，是所有这一切被不知道啥鬼力量揉碎了又捏出来的怪胎！
“妖…妖怪啊！”
终于，一个驿卒扛不住了，嗓门劈叉地嚎了一嗓子，连滚带爬地冲出草料棚，好像后头有索命鬼撵着。
这一嗓子像砸进死水里的石头，惊醒了其他人。
恐慌“轰”一下炸开，剩下的驿卒也抢着往外逃，撞得那破草帘子瞎晃荡，没一个人敢回头瞅一眼。
就剩老张头儿，被人带倒了，挣扎几下没爬起来，只能一脸惊恐地瞪着拎刀站那儿的顾剑棠。
顾剑棠下意识想过去扶一把。
脚刚迈出去——“吵他妈什么吵！
一群作死的杀才！
活拧巴了？！”
一声贼拉粗暴的吼声从前院炸过来，伴着乱糟糟又沉甸甸的脚步声，飞快逼近。
显然是刚才那声嚎和棚里的动静，把驿馆管事的和看家狗引来了。
破草帘子被“嗤啦”一下彻底扯掉！
冷风夹着雪片子呼啦灌进来，同时露出来的，是驿馆那个胖管事因得贼闹心而扭曲的肥脸，还有他身后俩按着腰刀、一脸横肉的驿丁。
胖管事那对小豆眼先扫过空了一大半的草料棚、翻了的火盆和撒一地的灰，最后落在瘫坐地上的张头儿和手里拎着那冒光怪刀的顾剑棠身上。
眼光一碰上那绝不是官制兵器的“刀”，明显愣了下，接着就被更旺的火气和一丝藏不住的惊疑取代。
“顾剑棠！”
胖管事尖着嗓子叫唤，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，“你手里攥的啥鬼玩意儿？！
想造反啊你？！”
他身后那俩驿丁立刻“锵啷”一下把腰刀抽出来了，明晃晃的刀尖指着顾剑棠，眼神又警惕又凶。
他们是馆里养的打手，平时镇唬驿卒，手黑着呢，寻常驿卒见了腿都软。
冰冷的刀光反射着惨白惨白的雪光，扎得顾剑棠眼睛疼。
要是放刚才，瞅见这抽出来的官刀和管事的吆喝，他估计本能地就怂了、缩了。
但这会儿，手里那奇怪的“律刃”轻轻一震，一股子冰流子顺着胳膊就往他身子里钻，奇了吧唧地把那份从小到底惯出来的怕劲给压下去了。
他没撒手，反而下意识攥得更紧。
刀身上那些细碎的符文流转好像快了点儿，那低鸣声更清楚了。
“是…是前头院里那些公子哥…踢翻了俺们的火盆…”顾剑棠嗓子因为冻和刚才那下还有点沙哑，但却带着点自己都没琢磨过来的硬气，“天擦黑了，没火，得冻死。”
“放你娘的屁！”
胖管事根本不听，或者说，他压根不在乎。
那些门阀少爷他巴结都赶不上热乎的，能为几个贱籍驿卒去说理？
顾剑棠手里那古怪玩意儿让他膈应，觉着自个儿权威被撅了，只想立马把这刺头摁死。
“冻死？
老子看你现在就想死！
给我拿下！
把那邪乎玩意儿夺过来！”
俩驿丁得令，互相瞅了一眼，低吼一声，一左一右扑了上来！
他们平时欺负驿卒惯了，下手没轻没重，腰刀带着风，首劈顾剑棠的胳膊和肩膀，就想先废了他拿家伙的手，狠得要命！
瘫地上的张头儿“啊”地短叫了一声。
顾剑棠心口猛地一抽！
死亡的影子和刀风一块糊他脸上了！
他从来没练过武，更别说跟人玩命了。
面对这练过、配合还默契的扑杀，他脑子空得跟雪地似的，但身子骨却在那冰流子的带动下自己动了！
几乎是本能，他握着那“律刃”往前一架！
没有“铛”一声金属磕碰的巨响。
就一声特别轻、特别渗人的“嗤啦”声，像快刀划开了厚皮子。
冲左边那驿丁脸上的狠相瞬间冻住，变成了极致的懵圈和不敢信。
他手里使劲劈下来的腰刀，刚碰上那流里流光的刀锋，竟像热刀切黄油似的，悄没声地从中间断了！
前半截刀身“当啷”一下掉地上。
更邪乎的是，他觉着一股子贼拉锋利、贼拉冰寒的气顺着断了的刀身“嗖”一下钻进他胳膊筋脉里，整条右胳膊“唰”地就酸麻僵冷了，好像所有气血和劲头都被那诡异的一下给“切”断了！
他怪叫一嗓子，攥着半截断刀踉跄往后蹿，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。
另一个驿丁的刀也到了！
顾剑棠根本来不及琢磨，手腕子凭着那股冰溜子的牵引下意识一翻，律刃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，反着撩上去！
又是轻轻的“嗤”一声。
第二个驿丁就觉着手腕子一凉，接着剧痛才猛地窜上来！
他骇然发现，自己攥刀的右手腕子那地儿，皮袄袖子被齐整整切开个口子，底下皮肉也多了条细细的血线，不深，却准得要命地割断了他发力的筋，五指一软，“哐当”，腰刀落地。
那钻进来的寒意让他整条胳膊都耷拉下来，抖个不停。
电光石火间，俩凶神恶煞的驿丁，一个照面就给诡异缴了械，废了拿刀的手！
草料棚前头，死静死静的。
胖管事嘴张得能塞鸡蛋，肥脸上全是惊骇，像活见了鬼。
他瞅瞅地上断了的刀，又瞅瞅俩捂着手臂又疼又怕的驿丁，最后眼光死死钉在顾剑棠手里那连血珠都没沾、依旧流光闪烁的怪刀上，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“嗖”一下冲上天灵盖！
这…这他妈什么妖刀？！
顾剑棠自个儿也愣了。
他看着眼前这出，不敢相信是自个儿干的。
手里的刀微微嗡鸣，那股冰冷的联系更清楚了，他甚至能模糊“感觉”到刀锋划过去时，对方劲力运转的道道被轻易“斩断”的怪劲儿。
这不是力气压倒，是一种…规矩的破除？
“妖…妖法！
是妖法！”
胖管事总算反应过来了，尖声大叫，肥胖的身子往后出溜，色厉内荏地指着顾剑棠，“你…你等着！
你完了！
触犯军规，私藏妖兵，惊扰贵客！
你等着挨军法！
谁也保不住你狗命！”
他一边嚎着，一边屁滚尿流地往后缩，还不忘踹了那俩受伤驿丁一脚，“废物！
还不快滚！
去叫巡城卫！”
俩驿丁忍着疼和怕，捡起断刀，连滚带爬地跟着胖管事奔前院跑了。
风雪又呼呼地灌满了这小破地方。
顾剑棠还站那儿，慢慢垂下胳膊。
律刃上的流光渐渐暗下去，那些细微符文也转得慢了，变回一种暗沉沉的德行，但那股冰冷的联系还在。
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刀，心里翻江倒海。
这不是完，才刚开头。
胖管事绝逼不会算完，更大的麻烦肯定拍马就到。
私拿兵器、怼驿丁、尤其是还可能惊动了前院那些少爷羔子…随便一条都够把他碾成渣。
他咋整？
跑？
能往哪儿跑？
这茫茫北疆，冻土寒天，离了驿馆，他一个没根的小卒能活几天？
“棠…棠娃子…”一个虚了吧唧的声音响起。
顾剑棠猛地回神，看见张头儿还瘫在冰冷地上，正用一种老复杂的眼神瞅他，害怕、担心、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…懵。
他赶紧上前，想把人搀起来。
刚靠近，张头儿身子明显一僵，眼光扫过他手里的刀，又赶紧躲开。
顾剑棠心往下一沉。
他把刀往回一撤，下意识想把这再次变得冰冷安静的律刃藏身后头，另一只手使劲把张头儿架起来。
“张伯，我…别吱声！”
张头儿打断他，声又急又低，枯瘦的手死死抠住他胳膊，指甲都快掐进他肉里，“快…快把那玩意儿扔了！
找个旮旯没人地儿，埋了！
永远别再掏出来！
刚才那出，我就当…就当没瞅见！”
老头声抖得厉害，不是冻的，是吓的，吓破了胆那种。
顾剑棠没吭声。
扔了？
这由绝望和军规生出来的刀，现在好像成了他身子的一部分，那种冰冷联系断不了。
而且，扔了就能当啥也没发生？
胖管事早看见了。
见他不言语，张头儿更急了，压低声，几乎是求：“棠娃子！
听伯一句！
那玩意儿不吉利！
它不是咱这号人该碰的！
招祸！
比冻死还吓人的大祸！
那些贵人…他们容不下！”
“容不下啥？”
顾剑棠忽然抬起头，看向前院方向。
那儿，灯火通明，喧闹隐隐，跟后院的凄冷漆黑完全俩世界。
“容不下咱取暖，还是容不下咱…还手？”
张头儿被他眼里那股从没见过的冷光给慑住了，一时噎住说不出话。
就这工夫，前院突然传来一阵更乱的动静，好像有大堆人马在调动，呵斥声、马蹄子踩雪声乱糟糟传来，中间夹着胖管事尖厉的、带着哭腔的指认声：“就在后头！
那妖人就在草料棚！
军爷们快抓他！”
沉重的、齐刷刷的脚步声奔着后院就来了！
金属甲叶子碰撞，哗啦啦冷硬响。
是镇北军的巡城卫！
来得真他妈快！
张头儿脸“唰”一下白得跟纸似的，绝望地闭上眼：“完犊子了…全完了…”顾剑棠心口又咚咚咚擂鼓一样跳起来，但这回，那股盘在身子里的冰流子好像也跟着加速转，硬是把翻腾的恐慌给压下去了。
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，那空气里满是雪味、枯草味，还有一丝铁锈似的、从他手里“律刃”上冒出来的怪味。
他非但没扔了那刀，反而把藏身后的手再次攥紧了刀把子。
符文又微微亮起来，低沉的嗡鸣从刀身上漫开。
他转过身，面向那脚步声来的方向，面向那马上要涌进院子的、代表胤朝北疆铁律的兵甲寒光。
草帘早扯没了，看得清清楚楚。
他看见火把的光把飘落的雪片子染成昏黄色，看见黑色铠甲的轮廓在火光里冒出来，像冰冷的潮水，眼看就要淹了这犄角旮旯。
规矩？
他低头瞅了一眼手里的刀。
没准儿今晚，他要碰一碰的，就是这北疆最硬最沉的那条规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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