瑶琴瘫坐在地，透过细小的门缝，目光停驻在灰瓦的天空尽头，凝视着逐渐消失不见的薄薄日光。
一丝光亮不见，瞬间，屋内湿冷气息再度裹挟全身。
杜鹃在光秃秃的梅树啼啭，叫声凄凄惨惨。
屋中关了一群瑰质花颜，着华丽锦缎的豆蔻女子。
二八年华，本该如冉冉红旭有着艳如朝阳的蓬勃光彩，眼中只剩一片死灰，不见半点生气。
当朝首辅权倾天下，人人忌惮，其子杨簇文采斐然，入翰林进内阁，人称小阁老，因追随皇太子逼宫失败，一朝倾覆，覆巢之下，安无完卵。
这是杨簇私院，她们是他豢养的不得见光的娼妓、瘦马。
困于笼中的金丝雀，逃不过幽死笼中的命运。
夜色沉沉，嘈杂的脚步打破深夜寂静，婆子匆匆而来，手腕金灿灿累丝镯在夜色闪出光芒，她的目光落在紧闭门锁上，问道：“人都看好了吧。”
“您放心，一个都跑不了。”
看守的人答道。
婆子阴森森道：“夫人有令，一律处死！”
很快，刺鼻的桐油绕院播撒窗棂、碧门。
顷刻之间，院子红光满天。
窗棂发出刺耳响，耳畔是震天惨叫，屋内浓烟滚滚、火蛇蔓延。
下一刻，瑶琴被撞倒，额头砸在门框，鲜血淋漓。
一块梁木砸下，死死压在腰部，她无力动弹，连呼救也叫不出声。
疼痛己麻木，她闭上眼睛，人偶般僵硬不动。
呼啸风声卷着门口对话飘过火光，断断续续传入耳中。
“外头乱了有一阵了，是什么个情况？”
“三皇子登基……在大明门遇埋伏，是锦衣卫指挥使韦大人护驾，万箭穿心死了…………老国公爷御敌有功……接了夫人回府。
这些贱人……迷惑爷，一个也没得活了。”
“啊……陈大娘，爷谋反……我们府上人……会不会……还磨蹭什么，收拾细软，趁锦衣卫没来，赶紧跑啊……留在这儿等死不成……小的这就去……我可不愿意和她们一起等死……”等死……她要死了！
可凭什么她要死!一生孤苦，为奴为婢，是她愿意的吗！
瑶琴面容扭曲，濒死之际，喉中迸出野兽般的嘶叫。
声音掠过层层火焰，让月光下对话的人都忍不住浑身发颤，胳膊上细凸的小疙瘩蓦然冒头。
他们看见猎猎风中肆意燃烧的熊熊大火，不自禁抖了抖肩头。
最后一切都成徒劳，所有不甘、怨恨、恐惧都归位无声，在大火中化为灰烬，变成一摊沉沉死气，付之一炬。
*鹅毛雪花簌簌不住，扬州城二十西桥不远的小巷，百盏纱灯皆亮。
涂脂抹粉的女儿们一窝蜂挤出，斜倚碧门，捏着细细嗓子招揽客人，嬉笑打闹,人声如雷。
苏宓儿倚在床侧打盹，听到外头脚步动静，警觉爬起，窸窣开锁响后，门吱呀开了。
王妈妈笑容满面，领了个葵色绸衣，头戴瓦楞帽的中年男人进门。
“您验验货。”
那人面白无须，走近几步打量苏宓儿，不住点头，“这才像样。
王婆子，你这暗门子也不只有些歪瓜裂枣。
这样绝色，哪寻来的。”
王妈妈以帕掩口，笑呵呵道，“瞧您说的，自然是天上掉的美人儿，砸我这院里。”
中年男人满意点头，问道：“叫什么？”
苏宓儿差点破口而出原名，愣神空隙，忘记接口。
王妈妈忙道：“叫瑶琴，还不快笑，给爷请安。”
敞开大门，一左一右站了两个魁梧汉子。
苏宓儿收回眼，捏了捏掌心，扯了扯嘴角，按这儿女子行礼姿态，欠腰福了福。
王妈妈当下就不悦，不好发作，一味笑道：“这丫头是我那老姐姐九娘养的瘦马，她是同一批最出众的，本订了京中主顾。
不想客人命薄，遭不住福，半道遭水匪打劫丢了命。
这丫头痴心一片，几欲投河追随，寻死觅活数日，我那老姐姐被折腾不轻，这才转手给我。”
这话真假参半，主顾是王妈妈为抬高身价胡乱编的。
苏宓儿暗中叹气。
原主重生在一年，正是要被送去给扬州城守备太监时，不甘心重蹈覆辙，仓皇逃出曲楼，不曾想跌落小秦淮河淹死。
那人是冯邻心腹干儿子，冯砚，专管府上采买人口。
眼珠不落，笑眯眯道：“倒有几分骨气，不似那些讨笑卖笑的俗物，定下了。”
王妈妈一喜，忙让人拿红单，毛笔急急递来：“您圈点圈点，下聘的物品皆己齐备。”
大手一挥签字：“今晚是吉日，人立刻送去，这就随我去府上取银。”
说罢大摇大摆走了。
王妈妈眉眼俱笑，殷勤跟去，出门时给门口两个汉子使了个眼色。
汉子会意，手持粗棍，凶神恶煞，押苏宓儿出厢房，赶进处香粉浓郁的暖阁。
没多久，七八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簇拥而来，冬日的天却都穿一身单薄长裙，匆匆挤进暖室，肩头不住发抖。
王妈妈突然冒头，叉腰骂道：“耽误什么，干了正经事都去接客，谁再空灯，一顿棍子不算，三日不给吃食。”
姑娘们眼露惶恐。
苏宓儿乖乖坐着，由她们涂脂抹粉，描眉画眼。
换上身鹅黄浅色琵琶高领圆袍，杏藕粉十幅褶裙。
鬓发松松绾作流云髻，点缀金镶玉蝶恋花玉簪。
未展笑颜，双瞳剪水，面若菩萨。
姑娘们不住咂舌，满脸羡慕，又忍不住心有戚戚，这就进府去了。
她们也不知熬到猴年马月才离了这暗门子。
王妈妈盯着苏宓儿，仿佛她脸上能生钱一样。
三日前，打手从小秦淮河捞出个死人，正是逃跑的瑶琴。
曲楼丢人，九娘带人追来，亲自搭脉，确定没了气息，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王妈妈嫌晦气，破席一卷，堆在小黑屋，等第二日丢去乱坟岗。
不想这丫头半夜诈尸爬出，把一院人吓得魂飞魄散。
人活了，就是白花花的银子！
王妈妈立刻有了主意，借官府巡查花柳巷的名目，找九娘要了瑶琴身契。
花柳巷偶有清查，官吏手头紧缺，走过场捞油水，是惯有的事。
王妈妈和九娘同为瘦马出身，做老鸨后素日一起选人进门，有几分交情。
九娘是亲眼确定人死绝了，便做个顺水人情，给了身契。
她自然不知道，自己眼珠子一样养了十年尤物，让王妈妈白白占了便宜。
王妈妈知晓冯府物色姨娘，当即请了冯砚来相看。
人还是一个人，银子却打着转到她手里。
王妈妈笑得花枝乱颤。
“瑶琴！
你说你，白白折腾病一场，差点丢了半条命，还不是又去到冯府。
妈妈劝了你这几天，可都听进去了。
进府后裹乱惹冯公公的怒，问到我这里，我可不是你曲楼好妈妈，把你当娇娇小姐养着，我有的是手段，你问问她们，哪个没吃过我的苦头。
就是跑，没了身契你也是死路一条。”
王妈妈威慑地看了一圈。
姑娘们回想曾经挨的打，胆战心惊。
苏宓儿垂下眼眸，温顺点了点头。
王妈妈对她低眉敛目的样子更加满意。
醒后被关进屋里，不哭不闹不叫，是个识时务的，也免她动手一顿棍棒伺候，又怕是装出来的乖巧，要半道跑了，她可得不偿失，暗暗吩咐让院里打手跟去。
红幔小轿，晃晃悠悠出羊肠巷。
抬了糕点、彩缎、灯烛贡果、吹吹打打绕了三条街，到一处高墙大院。
苏宓儿手持如意团扇半遮面，款款下轿，进院。
王妈妈掏出身契，红单，一起递给冯砚。
冯砚清点东西，绕过月洞门，往东侧庭院去了。
王妈妈则收了银子，乐滋滋走了。
苏宓儿不动声色收眼，跟着府上嬷嬷，穿过花厅，进了内院。
灯烟烛燎，床上是大红洒金帐，桌上双双酒壶杯箸，墙上挂百子千孙贺喜图。
嬷嬷眉眼含笑：“老爷去赴宴了，估摸戌时就回，姨娘等等。”
一个穿红着绿的丫头端了果品茶盏进屋，守在边上。
苏宓儿坐在如意凳上，瞥了眼床幔上金帐悬挂的香包，凝眉思量，等收拾好床铺，嬷嬷转身时，她猛然打了个喷嚏，轻声道：“嬷嬷，我有些饿了，可否端碗热热的汤面来。”
前头一个姨娘进门当晚，第二日就上吊死了，伺候的人受连累。
婆子怕她耍心眼，不情不愿道：“姨娘吃块饼团垫垫吧，后院烧火的厨娘脾气爆，这个时辰去，要平白惹一顿骂的。
您也心疼心疼我们这些奴婢。”
苏宓儿为难道：“不瞒您说，自打晓得要来府上，我高兴了一夜没睡着。
平时楼里妈妈从不让吃饱。
今日急忙收拾进府，更是一口吃食未动。
我饿得头眼发昏，老爷来了我手脚僵硬，伺候不周，可怎么办。”
她说着起身，腰肢软塌，竟险些失力栽倒。
嬷嬷丫头急忙来扶。
见她柔柔放下团扇，眉心一星朱痣蹙眉轻颤，如红梅坠于皎月。
柔手覆胸，恰如西子捧心，让人挪不开眼。
嬷嬷瞧她这模样，以后有得受宠，不好怠慢。
扬州城瘦马，因纤瘦轻灵，性情温柔、曲事逢主而闻名遐迩。
刻意控制饮食，保持窈窕身形，方便主顾挑选，她是有所耳闻。
想了想，拉了金儿低声嘱咐，让看好人不可离开半步，而后应了声：“姨娘稍等，奴婢这就去。”
嬷嬷推门走了。
苏宓儿笑靥如花，朝金儿招手。
拉她在熏笼边取暖，问她叫什么，住哪里，家生子还是外头的。
金儿起先有些拘谨，好一会，大着胆子搭话，对这个脾气和顺的姨娘渐渐放下防备。
“奴婢是苏州人，松阳县下小村人家。
水匪烧杀抢掠，加上今年年成不好，为了养活弟弟妹妹们，父母就把我卖了。”
苏宓轻叹道：“也是个可怜人。
你如何来的扬州，水路还是陆路。
谁带你进府的。”
“人牙子带我们从瓜州坐船来的。
是冯管家挑中进府的。”
“渡口离这儿远，冯管家怎不辞辛苦去渡口挑人呢。”
“姨娘说的是东关古渡，那儿远。
奴婢是从钞关渡口下船的，出巷口，沿小秦淮河一碗茶功夫就到。
那里船多货多，府上常去采买人。”
苏宓儿若有所思，笑道：“是这样，那是我记混了。”
又问道：“你可想回家去。”
金儿摇头：“我身契在冯管家那，家人把我卖了，这儿有吃有喝，我不想走。”
苏宓儿又道：“你叫金儿，府上可有叫银儿，铜儿的。”
金儿诧异道：“府上确有个叫银儿的，只她……”苏宓儿故意装作随意问道：“她怎么了？”
金儿只晓得前一个姨娘吊死，银儿不知所踪。
“她去伺候不久前进门的姨娘了。”
苏宓儿一愣，手中团扇跌落。
“姨娘没砸到脚吧。”
金儿忙弯腰捡起，递到她手里。
“多谢你。”
苏宓儿瞥一眼金帐银钩上的坠葫芦状香包，娇弱咳嗽起来，脸色瞬间煞白，额上冒出细密汗珠，身子摇摇欲坠，指着那香包慌忙道：“里头装的什么香味，可有丁香不成。”
金儿忙道：“是苏合香。
加了零散的丁香、海棠末，沉香制的……我闻不得丁香，闻多就恶心干呕，严重会浑身起红疹，一星半点也不行。
快拿下来！”
听她这样说，慌得金儿一把扯下香包，攥在掌心，丢也不是留也不是。
“我身上痒得厉害！”
说话间苏宓儿解开前襟蝶恋花子母套对扣，腰上红纱汗巾帕也一应扯下。
金儿急着制止：“姨娘别脱，待会老爷还要喝交杯酒，见姨娘衣冠不整，怕要责的。”
抬头见她颈上、耳后都被指甲挠出道道红印，正不知所措。
此时嬷嬷端了汤面回来，金儿如遇救星，忙奔过去，颤声道：“嬷嬷，姨娘对香料不受，浑身难受，你看下这怎么好。”
“好端端怎会这样，“默嬷嬷迟疑，低声询问，“她可有什么别的举动。”
金儿摇头：“就说了几句家常话，再没有别的。”
苏宓儿坐在榻边，一边挠脖子，一边懊恼道：“劳烦嬷嬷把被褥换换吧。
我说一进屋怎就鼻头发痒，都被熏上味了，实在难受。”
嬷嬷放下手中漆盘，走到床边打量。
苏宓儿嗅了嗅，抬头望着桌上托盘，道：“我先吃饭吧，我正饿呢。”
她快步挪到桌边坐下，捧着红缠枝牡丹纹大碗，囫囵地大口吃汤饼。
嬷嬷默默打量，见她脖颈手背白皙嫩肉挠得不成样子，雪白的中衣松垮，裹住单薄身形。
虽挠得急切，眼中并无慌乱之色。
吃得这般香甜，说要跑或寻死觅活她是不信。
又想到那花柳巷，什么脏的臭的都有，恐不干净。
索幸时间还长，老爷一时半会也回不来。
稍稍放下心，旋即与金儿一道，更换床铺的被褥，将那帐幔也一并替换。
待一切更换停当，苏宓儿咕噜咕噜喝完了面汤。
云髻松垮，衣衫不整，不成样子，嬷嬷吩咐人抬来热水，伺候梳洗。
苏宓儿脸皮薄，穿了贴身小衣小裤，躲到黄花梨屏风之后，忸忸怩怩，羞羞答答，不肯让人近身伺候。
“让金儿在这吧，嬷嬷去外头坐着休息。”
小家子气的，嬷嬷心里鄙夷，闷闷转身，坐在门口的如意圆凳上守着。
苏宓儿飞快洗漱好，低头站在屏风后系汗巾：“金儿，把床上干净外袍拿来。”
金儿应了声去去床榻，抱着软滑绸缎袍回到屏风后，突被红纱汗巾帕勒住脖子，嘴被紧紧捂住。
她无声挣扎几下，晕了过去。
苏宓儿飞快扒下衣服和她对换，蹲在屏风后，捏着嗓子，压低声线，学金儿细脆嗓音道：“嬷嬷，汗巾带子解不开了！
您快来帮帮忙！”
“这点事都干不好！
真是……”嬷嬷未有察觉，不情不愿地嘟囔过来。
苏宓儿抄起湿漉漉的浴桶，猛地朝她后背砸去。
嬷嬷应声倒地。
一丝光亮不见，瞬间，屋内湿冷气息再度裹挟全身。
杜鹃在光秃秃的梅树啼啭，叫声凄凄惨惨。
屋中关了一群瑰质花颜，着华丽锦缎的豆蔻女子。
二八年华，本该如冉冉红旭有着艳如朝阳的蓬勃光彩，眼中只剩一片死灰，不见半点生气。
当朝首辅权倾天下，人人忌惮，其子杨簇文采斐然，入翰林进内阁，人称小阁老，因追随皇太子逼宫失败，一朝倾覆，覆巢之下，安无完卵。
这是杨簇私院，她们是他豢养的不得见光的娼妓、瘦马。
困于笼中的金丝雀，逃不过幽死笼中的命运。
夜色沉沉，嘈杂的脚步打破深夜寂静，婆子匆匆而来，手腕金灿灿累丝镯在夜色闪出光芒，她的目光落在紧闭门锁上，问道：“人都看好了吧。”
“您放心，一个都跑不了。”
看守的人答道。
婆子阴森森道：“夫人有令，一律处死！”
很快，刺鼻的桐油绕院播撒窗棂、碧门。
顷刻之间，院子红光满天。
窗棂发出刺耳响，耳畔是震天惨叫，屋内浓烟滚滚、火蛇蔓延。
下一刻，瑶琴被撞倒，额头砸在门框，鲜血淋漓。
一块梁木砸下，死死压在腰部，她无力动弹，连呼救也叫不出声。
疼痛己麻木，她闭上眼睛，人偶般僵硬不动。
呼啸风声卷着门口对话飘过火光，断断续续传入耳中。
“外头乱了有一阵了，是什么个情况？”
“三皇子登基……在大明门遇埋伏，是锦衣卫指挥使韦大人护驾，万箭穿心死了…………老国公爷御敌有功……接了夫人回府。
这些贱人……迷惑爷，一个也没得活了。”
“啊……陈大娘，爷谋反……我们府上人……会不会……还磨蹭什么，收拾细软，趁锦衣卫没来，赶紧跑啊……留在这儿等死不成……小的这就去……我可不愿意和她们一起等死……”等死……她要死了！
可凭什么她要死!一生孤苦，为奴为婢，是她愿意的吗！
瑶琴面容扭曲，濒死之际，喉中迸出野兽般的嘶叫。
声音掠过层层火焰，让月光下对话的人都忍不住浑身发颤，胳膊上细凸的小疙瘩蓦然冒头。
他们看见猎猎风中肆意燃烧的熊熊大火，不自禁抖了抖肩头。
最后一切都成徒劳，所有不甘、怨恨、恐惧都归位无声，在大火中化为灰烬，变成一摊沉沉死气，付之一炬。
*鹅毛雪花簌簌不住，扬州城二十西桥不远的小巷，百盏纱灯皆亮。
涂脂抹粉的女儿们一窝蜂挤出，斜倚碧门，捏着细细嗓子招揽客人，嬉笑打闹,人声如雷。
苏宓儿倚在床侧打盹，听到外头脚步动静，警觉爬起，窸窣开锁响后，门吱呀开了。
王妈妈笑容满面，领了个葵色绸衣，头戴瓦楞帽的中年男人进门。
“您验验货。”
那人面白无须，走近几步打量苏宓儿，不住点头，“这才像样。
王婆子，你这暗门子也不只有些歪瓜裂枣。
这样绝色，哪寻来的。”
王妈妈以帕掩口，笑呵呵道，“瞧您说的，自然是天上掉的美人儿，砸我这院里。”
中年男人满意点头，问道：“叫什么？”
苏宓儿差点破口而出原名，愣神空隙，忘记接口。
王妈妈忙道：“叫瑶琴，还不快笑，给爷请安。”
敞开大门，一左一右站了两个魁梧汉子。
苏宓儿收回眼，捏了捏掌心，扯了扯嘴角，按这儿女子行礼姿态，欠腰福了福。
王妈妈当下就不悦，不好发作，一味笑道：“这丫头是我那老姐姐九娘养的瘦马，她是同一批最出众的，本订了京中主顾。
不想客人命薄，遭不住福，半道遭水匪打劫丢了命。
这丫头痴心一片，几欲投河追随，寻死觅活数日，我那老姐姐被折腾不轻，这才转手给我。”
这话真假参半，主顾是王妈妈为抬高身价胡乱编的。
苏宓儿暗中叹气。
原主重生在一年，正是要被送去给扬州城守备太监时，不甘心重蹈覆辙，仓皇逃出曲楼，不曾想跌落小秦淮河淹死。
那人是冯邻心腹干儿子，冯砚，专管府上采买人口。
眼珠不落，笑眯眯道：“倒有几分骨气，不似那些讨笑卖笑的俗物，定下了。”
王妈妈一喜，忙让人拿红单，毛笔急急递来：“您圈点圈点，下聘的物品皆己齐备。”
大手一挥签字：“今晚是吉日，人立刻送去，这就随我去府上取银。”
说罢大摇大摆走了。
王妈妈眉眼俱笑，殷勤跟去，出门时给门口两个汉子使了个眼色。
汉子会意，手持粗棍，凶神恶煞，押苏宓儿出厢房，赶进处香粉浓郁的暖阁。
没多久，七八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簇拥而来，冬日的天却都穿一身单薄长裙，匆匆挤进暖室，肩头不住发抖。
王妈妈突然冒头，叉腰骂道：“耽误什么，干了正经事都去接客，谁再空灯，一顿棍子不算，三日不给吃食。”
姑娘们眼露惶恐。
苏宓儿乖乖坐着，由她们涂脂抹粉，描眉画眼。
换上身鹅黄浅色琵琶高领圆袍，杏藕粉十幅褶裙。
鬓发松松绾作流云髻，点缀金镶玉蝶恋花玉簪。
未展笑颜，双瞳剪水，面若菩萨。
姑娘们不住咂舌，满脸羡慕，又忍不住心有戚戚，这就进府去了。
她们也不知熬到猴年马月才离了这暗门子。
王妈妈盯着苏宓儿，仿佛她脸上能生钱一样。
三日前，打手从小秦淮河捞出个死人，正是逃跑的瑶琴。
曲楼丢人，九娘带人追来，亲自搭脉，确定没了气息，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王妈妈嫌晦气，破席一卷，堆在小黑屋，等第二日丢去乱坟岗。
不想这丫头半夜诈尸爬出，把一院人吓得魂飞魄散。
人活了，就是白花花的银子！
王妈妈立刻有了主意，借官府巡查花柳巷的名目，找九娘要了瑶琴身契。
花柳巷偶有清查，官吏手头紧缺，走过场捞油水，是惯有的事。
王妈妈和九娘同为瘦马出身，做老鸨后素日一起选人进门，有几分交情。
九娘是亲眼确定人死绝了，便做个顺水人情，给了身契。
她自然不知道，自己眼珠子一样养了十年尤物，让王妈妈白白占了便宜。
王妈妈知晓冯府物色姨娘，当即请了冯砚来相看。
人还是一个人，银子却打着转到她手里。
王妈妈笑得花枝乱颤。
“瑶琴！
你说你，白白折腾病一场，差点丢了半条命，还不是又去到冯府。
妈妈劝了你这几天，可都听进去了。
进府后裹乱惹冯公公的怒，问到我这里，我可不是你曲楼好妈妈，把你当娇娇小姐养着，我有的是手段，你问问她们，哪个没吃过我的苦头。
就是跑，没了身契你也是死路一条。”
王妈妈威慑地看了一圈。
姑娘们回想曾经挨的打，胆战心惊。
苏宓儿垂下眼眸，温顺点了点头。
王妈妈对她低眉敛目的样子更加满意。
醒后被关进屋里，不哭不闹不叫，是个识时务的，也免她动手一顿棍棒伺候，又怕是装出来的乖巧，要半道跑了，她可得不偿失，暗暗吩咐让院里打手跟去。
红幔小轿，晃晃悠悠出羊肠巷。
抬了糕点、彩缎、灯烛贡果、吹吹打打绕了三条街，到一处高墙大院。
苏宓儿手持如意团扇半遮面，款款下轿，进院。
王妈妈掏出身契，红单，一起递给冯砚。
冯砚清点东西，绕过月洞门，往东侧庭院去了。
王妈妈则收了银子，乐滋滋走了。
苏宓儿不动声色收眼，跟着府上嬷嬷，穿过花厅，进了内院。
灯烟烛燎，床上是大红洒金帐，桌上双双酒壶杯箸，墙上挂百子千孙贺喜图。
嬷嬷眉眼含笑：“老爷去赴宴了，估摸戌时就回，姨娘等等。”
一个穿红着绿的丫头端了果品茶盏进屋，守在边上。
苏宓儿坐在如意凳上，瞥了眼床幔上金帐悬挂的香包，凝眉思量，等收拾好床铺，嬷嬷转身时，她猛然打了个喷嚏，轻声道：“嬷嬷，我有些饿了，可否端碗热热的汤面来。”
前头一个姨娘进门当晚，第二日就上吊死了，伺候的人受连累。
婆子怕她耍心眼，不情不愿道：“姨娘吃块饼团垫垫吧，后院烧火的厨娘脾气爆，这个时辰去，要平白惹一顿骂的。
您也心疼心疼我们这些奴婢。”
苏宓儿为难道：“不瞒您说，自打晓得要来府上，我高兴了一夜没睡着。
平时楼里妈妈从不让吃饱。
今日急忙收拾进府，更是一口吃食未动。
我饿得头眼发昏，老爷来了我手脚僵硬，伺候不周，可怎么办。”
她说着起身，腰肢软塌，竟险些失力栽倒。
嬷嬷丫头急忙来扶。
见她柔柔放下团扇，眉心一星朱痣蹙眉轻颤，如红梅坠于皎月。
柔手覆胸，恰如西子捧心，让人挪不开眼。
嬷嬷瞧她这模样，以后有得受宠，不好怠慢。
扬州城瘦马，因纤瘦轻灵，性情温柔、曲事逢主而闻名遐迩。
刻意控制饮食，保持窈窕身形，方便主顾挑选，她是有所耳闻。
想了想，拉了金儿低声嘱咐，让看好人不可离开半步，而后应了声：“姨娘稍等，奴婢这就去。”
嬷嬷推门走了。
苏宓儿笑靥如花，朝金儿招手。
拉她在熏笼边取暖，问她叫什么，住哪里，家生子还是外头的。
金儿起先有些拘谨，好一会，大着胆子搭话，对这个脾气和顺的姨娘渐渐放下防备。
“奴婢是苏州人，松阳县下小村人家。
水匪烧杀抢掠，加上今年年成不好，为了养活弟弟妹妹们，父母就把我卖了。”
苏宓轻叹道：“也是个可怜人。
你如何来的扬州，水路还是陆路。
谁带你进府的。”
“人牙子带我们从瓜州坐船来的。
是冯管家挑中进府的。”
“渡口离这儿远，冯管家怎不辞辛苦去渡口挑人呢。”
“姨娘说的是东关古渡，那儿远。
奴婢是从钞关渡口下船的，出巷口，沿小秦淮河一碗茶功夫就到。
那里船多货多，府上常去采买人。”
苏宓儿若有所思，笑道：“是这样，那是我记混了。”
又问道：“你可想回家去。”
金儿摇头：“我身契在冯管家那，家人把我卖了，这儿有吃有喝，我不想走。”
苏宓儿又道：“你叫金儿，府上可有叫银儿，铜儿的。”
金儿诧异道：“府上确有个叫银儿的，只她……”苏宓儿故意装作随意问道：“她怎么了？”
金儿只晓得前一个姨娘吊死，银儿不知所踪。
“她去伺候不久前进门的姨娘了。”
苏宓儿一愣，手中团扇跌落。
“姨娘没砸到脚吧。”
金儿忙弯腰捡起，递到她手里。
“多谢你。”
苏宓儿瞥一眼金帐银钩上的坠葫芦状香包，娇弱咳嗽起来，脸色瞬间煞白，额上冒出细密汗珠，身子摇摇欲坠，指着那香包慌忙道：“里头装的什么香味，可有丁香不成。”
金儿忙道：“是苏合香。
加了零散的丁香、海棠末，沉香制的……我闻不得丁香，闻多就恶心干呕，严重会浑身起红疹，一星半点也不行。
快拿下来！”
听她这样说，慌得金儿一把扯下香包，攥在掌心，丢也不是留也不是。
“我身上痒得厉害！”
说话间苏宓儿解开前襟蝶恋花子母套对扣，腰上红纱汗巾帕也一应扯下。
金儿急着制止：“姨娘别脱，待会老爷还要喝交杯酒，见姨娘衣冠不整，怕要责的。”
抬头见她颈上、耳后都被指甲挠出道道红印，正不知所措。
此时嬷嬷端了汤面回来，金儿如遇救星，忙奔过去，颤声道：“嬷嬷，姨娘对香料不受，浑身难受，你看下这怎么好。”
“好端端怎会这样，“默嬷嬷迟疑，低声询问，“她可有什么别的举动。”
金儿摇头：“就说了几句家常话，再没有别的。”
苏宓儿坐在榻边，一边挠脖子，一边懊恼道：“劳烦嬷嬷把被褥换换吧。
我说一进屋怎就鼻头发痒，都被熏上味了，实在难受。”
嬷嬷放下手中漆盘，走到床边打量。
苏宓儿嗅了嗅，抬头望着桌上托盘，道：“我先吃饭吧，我正饿呢。”
她快步挪到桌边坐下，捧着红缠枝牡丹纹大碗，囫囵地大口吃汤饼。
嬷嬷默默打量，见她脖颈手背白皙嫩肉挠得不成样子，雪白的中衣松垮，裹住单薄身形。
虽挠得急切，眼中并无慌乱之色。
吃得这般香甜，说要跑或寻死觅活她是不信。
又想到那花柳巷，什么脏的臭的都有，恐不干净。
索幸时间还长，老爷一时半会也回不来。
稍稍放下心，旋即与金儿一道，更换床铺的被褥，将那帐幔也一并替换。
待一切更换停当，苏宓儿咕噜咕噜喝完了面汤。
云髻松垮，衣衫不整，不成样子，嬷嬷吩咐人抬来热水，伺候梳洗。
苏宓儿脸皮薄，穿了贴身小衣小裤，躲到黄花梨屏风之后，忸忸怩怩，羞羞答答，不肯让人近身伺候。
“让金儿在这吧，嬷嬷去外头坐着休息。”
小家子气的，嬷嬷心里鄙夷，闷闷转身，坐在门口的如意圆凳上守着。
苏宓儿飞快洗漱好，低头站在屏风后系汗巾：“金儿，把床上干净外袍拿来。”
金儿应了声去去床榻，抱着软滑绸缎袍回到屏风后，突被红纱汗巾帕勒住脖子，嘴被紧紧捂住。
她无声挣扎几下，晕了过去。
苏宓儿飞快扒下衣服和她对换，蹲在屏风后，捏着嗓子，压低声线，学金儿细脆嗓音道：“嬷嬷，汗巾带子解不开了！
您快来帮帮忙！”
“这点事都干不好！
真是……”嬷嬷未有察觉，不情不愿地嘟囔过来。
苏宓儿抄起湿漉漉的浴桶，猛地朝她后背砸去。
嬷嬷应声倒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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